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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越时空的凝望(下)——跋耿林莽散文诗集《望梅》
发表时间:2017-09-25   来源:   责任编辑:王 磊 [打印] [关闭]

□王幅明

  三、记录时代的疼痛

  耿林莽说:“沉重是一种声音,也是一种颜色。”他看到了沉重,也听到了沉重。他忠实于自己的眼和耳,更忠实于一个有社会担当意识的诗人的良知,因而写出了许多的沉重。《枯坐》写一位老妈妈终日枯坐,只为说出真话而获罪的女儿祈祷。“妈妈还在小屋里坐着:枯坐,叩门声:行刑者前来索取‘子弹费’:五分!妈妈站起身,抖抖簌簌。她掏出钱,还清了‘欠款’。默默地,她一言未发。祈祷己告终结,枯坐还在继续,老妈妈,还坐在那里,坐成一根木头,她仿佛看见:枯枝上长出了一片小小的叶子,在动。不,那不是叶子,是女儿的舌头,在说:‘妈妈,我说的全都是真话,没有一句,是谎言。’”彻骨的寒冷!诗人用带血的笔触,写下国家在现代化进程中曾经有过的荒谬现实,带血的记忆。《五个男孩子》写几个被社会遗忘的留守儿童的悲惨命运:“垃圾箱!这是一处‘桃花源’,孩子们关上了垃圾箱的门。寒冷却无孔不入,寒冷又紧迫而来。五个男孩子,在冰冷世界肮脏的一角,升起了火,为自己营造一点小小的暖。他们是在温暖中微笑着离去的么?因窒息而亡的五个男孩子,紧紧地,紧紧地抱成了一团。”《跳楼》原是在深圳富士康上班的打工仔许立志写的一首绝命诗。在人们看到这首诗时,他已跳楼自尽。“流水线上,机器轰隆隆地鸣响,飞旋。站立:八小时站立,十二小时站立,或者更久。你与它们面面相窥,相依相伴。机器是主人,而你不过是,从属于它的一个‘附件’。机器面前无自由,腿麻木了,脑更麻木,麻木成一段流着汗的木偶。”“而今,你的骨灰已沉入大海,这首诗却留在了人间。谁的手,能挽住那‘往前挪了’的一步,谁的手,能遏住这悲剧的重演?”直面“机器”对人心灵和肢体的摧残。《五个男孩子》与《跳楼》,篇末均注明材料的来源,意在表明事件的真实性。这些具有在场和纪实性的作品,是对当代散文诗的一个贡献,同时也是启示:记录具有时代特征的疼痛,并非报告文学和小说的专利。当然,两者在写法上区别甚大。一位耄耋老人向全社会的强力呼喊,使我们想起另一位已逝的长者,百年前发出过“救救孩子”的呐喊。两者的声音何其相似!吃人的礼教消除了,社会的冷漠和腐朽的铜臭同样可以置人于死地。

  四、生态的忧思与人生的况味

  对自然与社会生态的忧思,几乎遍布全书。诗人深爱脚下的故土家园,家国情怀令他对生态的失衡和社会对历史的失忆忧心如焚。他看到“三月无雨,四月无雨,五月,卵石与卵石裸身而立。河床之水早已干涸。小蝌蚪好梦难圆,冷杉树的叶子,一片片萎缩,是那些鱼爬上了树,在喊着:渴!”(《河谷》)《记忆的黄昏》写出失去记忆的可怕:“楼盘的高岸竞相耸立,这一座与那一座惊人地相似,保持了高度的一致。孪生父母‘克隆’出孪生的兄弟,和我的记忆,找不到容身之地……记忆失去之后,由谁来替代她呢?忘却!忘却是漫漫的长夜,全方位覆盖。”他听见《幽灵的脚步》:“六朝古都,龙蟠虎踞的南京城,曾被血洗过。三十万亡灵沉睡地下,每年的耳朵,都听得见靖国神社里炽热的香火,提醒往事于遗忘的深渊。……花坛,草坪,一望无际的浅浅碧波,遮住了当年人头落地浸血的泥土。所有的骨骼早己尘化,消释于无。歌声和画舫的秦淮河,阳光灿烂,妩媚依旧。李香君们腰肢舒展,她们弹唱的曲子,亡灵们一句也听不懂。”一个人的失忆会找不到回家的路。一个民族的失忆呢?会更可怕,将会导致历史悲剧的死灰复燃。作者用三十万冤魂的幽灵昭示世人,可谓用心良苦。当代的“李香君们”在“当年人头落地浸血的泥土”边“腰肢舒展”,令亡灵们惊愕。诗人是清醒者,他看到“溅落在地的一点点血,写不成史诗,便留在这些石块上了。这一枚归我了吗?捡起,贮入记忆的黄昏。”(《雨花石之思》)他捡拾的是沉重的历史,因为石头上有永不褪色的血迹和记忆。

  一杯咖啡,会能品出什么?且看诗人:“一脉斜阳注入,有一股朦胧的烟露在浮动,雾霭迷蒙。饮一杯咖啡,我以小小的银勺搅拌,搅拌。暖。我仿佛看见,赤道线边的野牛在奔突,撒哈拉大沙漠的沙子,每一粒都是火种。搅拌,搅拌。咖啡的粉末,化作了冰山的火。饮一杯咖啡,我以小小的银勺搅拌,搅拌。那颜色在加深,变浓,仿佛划动着一艘紫檀木的船,阴沉而凝重。我轻轻地呷了一口,一口,深深地陷入了紫丁香的忧郁。一位侍者走过来了。”给你加一点糖吧?“哦,不。我要品尝的,正是这一种世味的苦,仿佛,茫茫人海中苦难与辛酸的滋味,尽在其中,漂泊。”(《饮一杯咖啡》)诗人品出的,尽是人生的况味;看到和味到的幻景、幻觉,全是人生的阅历、体验。“每一粒都是火种”,何其壮观!这是曾经有过的生命过程。后来,“那颜色在加深,变浓,仿佛划动着一艘紫檀木的船,阴沉而凝重。”这或许是人生在成熟期呈现的色调,依然壮观。为何要加糖?为何要粉饰?即便苦涩,那才是生活的原汁原味。苦涩是清醒剂,饮后会让人更加理智,以免产生错觉自欺欺人。

  写到时光与夕阳,诗人难掩感伤。“纵有千种柔情,你的依恋之手,也挽不住这岸的一角。哦,夕阳,我为你折叠,折叠江南。这一角岸,你能够将她携之而去么?纵有千种柔情,最后的吻别,毕竟那唇已冷,齿已寒。无奈何夜之神已蹑足而至,河与岸都将为她所吞没。夕阳在天边,徘徊复徘徊。”(《夕阳与岸》)夕阳纵有千种柔情,终因夜之神的到来无力留住汲水女。这可否理解为人生的无奈?“钟声是时间的刻度。而时间,是一种失。生命之逝:踩在虚空里滑落。脚步化为忧郁的回声,敲醒花花世界里的惑与晕眩。”“夜行人,美髯生辉的莽汉子,伫足聆听,岿然而立。然后,他微笑,颌首,昂起头颅,一步步向前走去。悲壮凝重的人生之旅,颤动如一幅展开的长卷。”(《时间,是一种失》)虽然逝者如斯,难免会有遗憾,但诗人欣慰有如此的夜行人。这样的人生态度,何尝不是诗人的写照!

  五、美是出发点和依归

  耿林莽选用《散文诗:美而幻》一文作为《望梅》的代序,表明他鲜明的“散文诗观”。他宣称“散文诗以美为出发点和依归。”他认同诗人欧阳江河的观点,诗“站在虚构一边”。虚构便是幻。幻能产生美。

  他较多地运用象征手段来表现有多层意蕴的主题。虚,起源于实,虚实交织,便形成一个张力场,让读者去作丰富的联想。如《老人河》:“子在川上日:‘逝者如斯夫……’这条河的水,却不再流了,沉淀物太多,一如背篓的压迫。沉淀物太多。水由绿变青,变紫,再变为黑。成了一条老人河。……所有的故事已经讲完,‘过五关斩六将’的荣耀,早背得烂熟。老眼昏花,面面相视,再读不出什么新意。太阳在打瞌睡,老人们也在打瞌睡,冬天,河水结冰了,雪花正一点点飘落,一个老人说:‘这雪,多像宣统年间的盐。’历史在盐粒上闪烁:往日的光辉。”河是一个整体象征:流动着的历史。可是,由于沉淀物太多,河水停滞了流动。本应后浪推前浪,可是,只有后浪,而没有前浪。“所有的故事已经讲完”。“老人河”的意象极富创意。主题可以意会,却又难以尽言。耿林莽是一个思想者,他的作品因思想的犀利而凸显厚重。

  纵观全书,涉及题材十分宽广,诗人“精骛八极,心游万仞”(陆机《文赋》语),既有茫茫远古,又有当下现实;既有原野万物,又有城市风景;既有显露的历史记忆,又有隐秘的意识流动。他不是一个地域写作者。他有驾驭各种题材的高超能力。当然,笔者并不小看地域写作的意义。耿林莽的视野超越了地域写作者。他所有的题材,都折射出一个高贵的思想者的心灵,都有着时代脉搏的跳动,终极关怀的温热,人文精神的闪光。

  他时刻没有忘记表现美,创造美。他的眼神里常带忧郁,因而在表现美时,也罩上了一层忧郁。虽然隔着漫天雾霾,诗人凝望世界的眼睛是清澈的。生存的险恶并非全部。他依然看到了无处不在的美:自然之美,如《日出彩图》《花之晨》《五月》《复之杯》《芦苇叶子》;生命之美,如《一只虫子在唱歌》《圣鸟孤独》《蛇是一种蜿蜒》《男子光辉》《不羁之马:剪影》《黑马》《白夜——逃亡者林冲》;天伦之美,如《秋水》《谁为我推开这扇门》;友情之美,如《我的门有风在击打》……他用唯美和梦幻的笔调写出种种自然之美,令人神迷。他表现的生命之美多是孤独的,凝重的。孤独常常呈现出心灵的强大。

  还有不少作品写梦境,如《樱花梦》《蝴蝶,是一个梦》《铜的梦》《贝的梦》《崖梦》《羽之梦》。所有的梦都连接着美,为通向美搭建了长桥。梦是美好的,但梦与现实又往往隔着一道鸿沟。樱花梦无人关心,无人知晓,“梦的失落,是谁也看不见的。”崖梦“想飞的愿望粉碎于自身的衰颓。”羽之梦是鸟的天性,但却遇到了天敌:“这时候,枪声骤起,驯马者的射击,弹无虚发,蓝鸟的尸骸,无迹可寻,羽之梦的碎片,坠入了什么样的深渊。在这子弹横飞的世界,天空,属谁?鸟儿们不再做梦,收拢翅膀,紧缩着身子,老老实实,在精致的笼里,安居乐业。”

  为何用《望梅》作书名?作者未说,读者却不能不想。《望梅》本是书中一章散文诗的题目,是写“古时候的少女,望着青青的梅子,想那远恋中的男子”,源于望梅止渴的成语。“梅”幻化成了少女心中的美男。但用作书名,梅的意象更加深邃。梅也许只是虚幻出的梦想,但它象征着美。它不仅是养眼的花,解渴的果,更是高洁人格的象征(四君子之一),是乌托邦,是“美”的集合体。

  《望梅》传递出如此的信息:爱美之心不灭,乡愁不灭,渴望不灭,梦想不灭。

  穿越时空的凝望,铸造了一艘通向乌托邦彼岸的大舟。

 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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